严锋:初恋让我告别了知识分子对农民廉价的、居高临下的同情
编者按:《时间的滋味》收录了严锋老师以时间为主题的近三十篇散文随笔。题材多元丰富,书写挥洒自如,在时间的河岸上尝遍人间滋味,余味悠长无尽。本篇《乡村小学爱情》为《时间的滋味》中的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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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大革命”中,我父亲辛丰年因为出身不好,被打成了“反革命”,开除党籍军籍,撤销一切职务,发配回他的老家南通监督劳动。我母亲当时因患癌症,在我七岁的时候就去世了。我和弟弟无人照顾,就寄养在常熟乡下的姨妈家。我一年级读的是江苏省常熟县辛庄公社橹浜大队民办小学。五个年级,三间教室,三位老师。
二年级的时候,父亲把我接到他身边。在那个叫南通县五窑公社砖瓦厂,他的工作是用大铲子把煤屑到泥土搅拌器里。要知道,光有泥土是烧不成砖瓦的。虽然是戴罪劳动,但乡民淳朴,那里的工人(其实也是农民)和干部对他还是不错的。我还记得每天下了班,吃了晚饭,父亲会带去散步,一路都会有人同他打招呼,父亲含笑作答。
我在那里读的是江苏省南通县石港区五窑公社中心小学。相比之前常熟的橹浜小学,这个就是我的伊顿公学了。好到什么程度?第一天去上学,看到每一扇窗户都是漆过油漆的,蓝蓝的,当时觉得太漂亮了。我在二〇一〇年回去,当年的教室还在,现在是学校的仓库了。
在五窑公社小学上二年级的第一天,我父亲要去砖瓦厂劳动,没有办法送我上学,他就托一个邻居家的五年级学生,让他带我去上学。我这里就管那个学生叫D吧,是窑厂会计的儿子。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是跟他一起去上学,路途比较远,要走六七里路,路上要过三座独木桥。有一次下雨,一个同学就从独木桥上掉下来淹死了。后来D去石港镇中学上学(这个就更高级了),上学我就一个人走了。
D最后一次和我同路,他拿出一个塑料皮的笔记本,请我把这笔记本转交给一个C姓的五年级女孩。他说,我们俩一起打球,一起参加歌唱表演,处得比较好。等D不在的时候,我偷偷打开笔记本瞄了一眼,上面写着:
字写得好漂亮。
我也不知轻重,就在下课人多的时候,把笔记本交给了C女孩,并把D的话复述了一遍。C女孩羞得满面通红,生气(也不知是真是假)地说:我不要,我不要。
我大概是硬塞给她了。
C女孩是五年级某班班长,确实长得很漂亮的那种,D也是面白俊秀,因为家境好,在农村里是鹤立鸡群了。当时就觉得他俩真郎才女貌,非常般配。可惜在那年头学校是绝对不许搞这个的,流氓才谈恋爱哪。
也不知道后来他们成了没有。
后来下雨天的时候,常常会有一个高年级的小姐姐来带我一起去上学。
所以我现在还一直有“御姐”情结。
谈到小学,就来说说我的初恋吧。
大家都看到,我现在微博上有不少粉丝,也算比较风光对吧?其实算啥呀,比起小学里我的光芒,现在简直连哭都哭不出来。
我小时候是学校里绝对的小王子,功课第一,体育第一,人品第一,相貌第一。
有一回,我在校园里看到一个女同学穿了花裙子(那年头,罕见),觉得很好看,就上前拉拉裙子(纯属好奇,绝对没有别的意思),那女同学回头怒目而视,可是一看到是我,立刻化作花儿般的笑容。
还有一回,老师安排一个女同学坐在我的同桌,那女同学朝我整整傻笑了半天,嘴都合不拢。
然后班上有个女同学,叫L,小小的个头儿,精致的脸蛋,那个漂亮啊。成绩又好,她是学习委员,我也是学习委员,班上有两个学习委员。
她坐第一排,我坐第二排,那时候我们都是班上最矮的(我是到了初二才开始蹿个子)。开干部会,向老师汇报,也经常在一起。
然后两人就慢慢心有灵犀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里透亮透亮。当然嘴巴上是不可能说出来的,不敢说,不会说,不能说。可是眼睛可以说啊。
这就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小学生的爱情。
同学们都不是傻瓜,心里也透亮着哪。
有一回中午我走进教室,看到黑板上并排写着我俩的名字。
真是又生气又害怕又甜蜜。
后来这事不知怎的,传到我父亲耳朵里了。有一天晚饭后他和我散步(我们每天晚饭后要散步一小时),他突然对我说,听说你和一个叫L的女同学很要好?
当时我特别保守,又知道大人很痛恨这种事的,听了快要昏过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说,今天我到镇上(公社政府所在地)去,有个人主动很客气地和我打招呼,说他是L的父亲,说你们很好。
——现在回想起来,那意思就是亲家认亲家了。
然后我父亲说,男女同学交朋友,这很正常,没什么。
——考虑到那个年代的背景,我的父亲,伟大啊。
到一九七五年,我爸被平反了,要离开五窑公社,要离开砖瓦厂,回城市了。我当然也跟他一起走。
在那之前,他已经被部分平反,我们也经常去南通市,探亲或路过。从五窑到南通,我们都是先往南步行一小时,乘渡船过河到石南公社,然后从石南公社坐长途汽车一个小时,到南通市。
但是这最后一次离开五窑,我爸鬼使神差,没有走通常的路线,而是往北,一直往如皋县(现如皋市)的方向走,到汊河轮船站,去坐小汽轮到南通市,这个小汽轮,很慢很慢,要开七八个小时。而且从我们住的地方到轮船站,很远很远。
我和父亲,走啊走啊,不知道走了几个小时,就在快要走出五窑公社的地界的时候,突然我看到前面路边有个小小的身影。
在这之前,我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去学校了(那时候上课不上课也无所谓),也好久没有看到L了。
但是,鬼使神差,就在我要永远离开这片土地,离开她的最后一刻,她站在路边。
她腰边扎着一个很大很大的蓝印土布的花袋,就是像袋鼠的包包那样的。当地小孩去挖野菜、打猪草的时候,都是扎这个大花袋。显然这天正好她在为家里打猪草。可巧正好打到了我正要经过的那条小路的路边。
她呆呆地望着我,我呆呆地望着她,我说不出话,挪不动脚步。
父亲是个木头人,只会催我快点,他肯定不知道她就是她。
我快步跟上父亲,从她身边经过,一句话也没有说。
走出去很远,我回头,看到那个小小的身影面对着我,看着我,一动不动……
上面说的事,发生在我八到十一岁的时候,也就是一九七二年到一九七五年。
后来我就同父亲回到了南通城里,在中学里还是春风得意,处处拔尖,考到第二名会哭死。然后考了个江苏省状元上了复旦大学,然后又考上了一个很有名的老师的硕士。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硕士还是很值钱的,我这个专业有五十个人竞争一个名额,考上后一个月可以拿到四十元工资,完全可以自给自足,自我感觉好到爆。母校南通中学那时候也以我为荣,请我回去给同学做英模报告,我当时那个得意啊。
有时候也会模模糊糊想起L:她现在怎么样啦?后来有中学上吗?家里会不会让她辍学?当地上中学的农民孩子都很少,要早早回家干活。女孩子也都很早结婚,如果能嫁给我爸劳改的厂里的窑工就是非常幸福啦。
也许曾经的花袋变成了背上的背袋,袋里是她的孩子……
荣归中学母校做报告的时候,竟然发现我在五窑公社育红小学的老师冯亚南在南通中学当代课教师。
这是我小学里最喜欢的老师,关于他也有很多故事,以后有空再讲。他是南通的插队知青,一表人才,风流倜傥,多知多学。绝对是我小学里崇拜的偶像。冯老师教过我们语文、数学、体育。他有个著名的预言:
——严锋同学在未来一定会成为我国著名的长跑运动员。
解释一下,前面我写到我小学里处处拔尖,连体育也拔尖。有些人表示不相信。但人不可貌相,你不能因为一个人今天肥胖油腻,就把他英姿勃勃的少儿时代也否定掉。一个从前农村小学里的孩子体育是否拔尖,其实和先天身体素质没有太大关系,更取决于那个孩子的心理素质。我那时非常好强,非常顽强。有一次冬天跑一千五百米还是三千米,其他孩子跑到一半的时候都顶不住退下来了,只有我一个人坚持到最后。我迄今还记得当时嗓子眼儿那种燃烧的感觉。还记得一个细节:我们当时穷,买不起运动裤,我跑的时候穿的是里面的棉毛裤,也就是今天所说的秋裤。
但是这条秋裤有一个问题,那就是当时的设计是前面有一个洞洞,方便小便的。
当时我把外裤脱下来后,才意识到这个要命的问题。
你会说,没关系,里面还有内裤。但是——
我们小时候是没有内裤的。要么热天穿大裤衩子,要么冷天直接穿(有洞洞的)棉毛裤。道理也很简单:穷,省钱。
但我们的羞耻心和今天是一样的。那天情急之下,想了一个办法,就是把秋裤沿腰扭转了九十度,把洞洞移到靠腰那一侧。
但因为弹力的原因,洞洞会不断顽强地要回到它本来应该在的位置,所以我需要一边跑,一边关心着洞洞的状态,不停把它再扭过去。所以这次长跑,也成为我人生中最刻骨铭心的一次。
冯老师对我的那个要成为体育明星的预言,就是在我跑完之后做出的。很可能他注意到我有多努力,所以是一种安慰和鼓励。无论如何,他是一位好老师。
长话短说,冯老师见到我也很激动。冯老师告诉我,他后来考了南通师专,也回了城,现在暂时在南通中学教书。在那一刻,我产生了一种优越感:老师才大专,我可是硕士啊,硕士。
现在想想这种优越感真是很恶心。
我就开始向冯老师询问当年那些同学的下落,某某怎么样,某某某怎么样,我悲天悯人,不胜唏嘘。
一直憋到最后,终于,最关心的……
——L呢?
在那一刻,我脑海中闪现了一个面有色斑,手现青筋,袒胸哺乳的农妇的身影。
——啊,你说L啊。
冯老师对她的印象极为深刻,欢快地告诉我:
——她成绩太好了,后来到石港中学读中学,毕业考到北京一所大学,本科还没读完,就到牛津大学读博士去了。
从冯老师那里出来以后,我就告别了“五四”以来中国知识分子对中国农民的那种廉价的、温情脉脉的、居高临下的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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